他擠進去,已經太遲。家里所有東西砸得稀爛,兩面窗子破了,天培被剃個光頭,呆呆坐在地板上。另一個趴著,雙手捂住臉,他靠近,對方忽然抬頭,揚起半張鮮血淋漓的面孔。
天笑如同厲鬼,額頭上一道蛇行般扭曲的傷痕,混雜著碎玻璃,那是旁人用手一點點劃開來的口子。
他一時怔愣,前后腳回來的還有母親,她發(fā)現(xiàn)天笑的情況,冷汗連連,急忙喊救護車。他這時才回頭,看清對方身上那套色彩鮮艷的衣服,明白過來,今天是她出去打麻將的日子。
她怎么敢?她怎么敢!
仿佛找到代替自己的罪人,他當眾質問他媽是不是去那個男人那里——這種時候,你居然還跑到外面只管自己快活?你根本照顧不好這個家,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責任!要不是你今天出去找男人,家里怎么會發(fā)生這種事!
女人看著他,嘴唇發(fā)白,她沒動手,卻有人先沖上來,朝夏天梁揮去一個耳光。
那只小手的力道很輕,留聲卻極響亮。天笑那張臉仍在淌血,她沖他尖叫:你怪媽媽……你有什么資格怪媽媽!那幫人是一邊喊著你的名字,一邊在我頭上劃的這道口子。我怎么喊救命都沒用,因為他們說我是你妹妹,所以我活該。明白嗎?是你,這些全是你惹回來的!是你先不要我們,是你害我們變成這樣,我恨你,夏天梁!我恨死你!
圍觀者竊竊私語,說不得命了,原來大的這個也不是什么好東西。
指責一道道刺到他背上,原來恨會轉移,所以這些是他的錯嗎?
他不知道,唯有落荒而逃。之后單槍匹馬找到始作俑者,原想將天笑額上那道疤還回去,結果下手前才得知,對方不是隨機挑選,他們是故意選的天笑,因為天培是男孩。
——他不是叫眼子嗎?那就給他妹妹也留一個,不要搞男的,就搞女的,小姑娘面皮多重要,要是破了相,做大哥的一定更心疼。
所以確實都怪他。
那道疤最終并未以眼還眼,如果還了,恐怕不是只蹲半個月的程度。出來那天,他媽來接他,兩人回去,中途他幾次張嘴,卻還是什么都沒說,一路沒有言語。
夏天梁回到家,以一種奇怪的方式。隔壁男人搬走了,母親的衣柜再也沒有出現(xiàn)過色彩鮮艷的衣服,她又找了一份工作,填滿白天和晚上的所有時間。
天培的頭發(fā)慢慢長了回來,天笑則開始留劉海。雙胞胎對上他有著自己的默契,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轍,冷冷的,靜靜的,像看個陌生人。
那個家沉默許多,尤其當夏天梁在的時候,他仿佛一個借宿的人。那種沉默是岌岌可危,誰多說一句就會破壞平衡,所以大家選擇不再出聲。
愧疚如飛轉的螺旋,他撿起課本好好讀書。職高最后一年,夏天梁沒日沒夜復習,準備參加三校生高考。或許做個好的學生,可以讓一切回到正軌,然而大自然擁有干預的力量。那年春節(jié)過后,他媽身體時常會有些不舒服,開頭只當小毛小病,到四月,某晚腹痛難忍,送去醫(yī)院檢查,報告拿回來,一紙冰冷的宣判。
也許是辛苦操勞的后遺癥,這場病來得非常迅速,從查出到結束,不過兩個月,快得所有人都反應不過來。
夏天梁伏在徐運墨肩膀,對方替他摘下肩胛左邊那枚釘環(huán),他輕輕吸氣,說自己記得特別清楚,那天留校寫作業(yè),老師來找他,說醫(yī)院來電話,是你媽媽的事情。他趕去醫(yī)院,卻太晚了,天笑守了母親最后一程,說媽走得很安靜,什么話都沒留下。
兄妹三人在殯儀館告別,兩個小的哭得差點沒命,他卻一滴眼淚沒掉。天笑罵他冷血,他也不反駁,在弟妹面前,流淚的能力在剎那間被剝奪,他根本哭不出來。
此后,他花了很多時間處理母親后事。等忙完,考試都已過去,他并不覺得有多可惜,那時他已經明白,這不過是世界在行使它的權力,用一些方法平衡生存環(huán)境,有些人注定沒有那樣多的機會。
那又是一個熱得反常的夏天,自己卻好似一塊凍住的肉,感覺不到任何情緒。直到路過一家紋身店,他摸到臉上的穿刺,進去坐下,店員問他想打哪里,他脫掉衣服,隨便指了一個位置。
針頭鉆開肩胛皮膚的那一下,像是刺激到他的神經,體內休眠的知覺全部蘇醒,爭先恐后淹沒他。痛感最先降臨,四面八方朝他席卷而來。他趴在座位上,毫無征兆地開始哭,把毛巾哭shi兩條還不夠,眼淚如潮水一般完全無法停止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