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見到徐藏鋒在外面上躥下跳,羨慕之余想起自己有臨不完的習作,只好忍下來,悶在屋里埋頭苦練。他也想休息,想玩。那么好的天氣,自己只能隔著窗戶欣賞,心中實在蠢蠢欲動,于是他那天畫了兩只離巢鳥,一只紅隼,一只山雀。前者兇猛,展翼直沖凌霄,后者稚拙,振翅徘徊枝頭。
徐藏鋒很少主動點評他,唯獨看到這張后驚訝不已,脫口而出畫得真好,紅隼看似引人矚目,實際整幅畫的畫眼卻在山雀,羽翼未豐,卻流露冒險之姿,其中自有一番遨游天地的無拘無束。
徐運墨也自覺那是一幅生動的作品,想拿去給徐懷岳點評,結果聽到父母之間的對話。徐懷岳正為徐藏鋒敷衍的學習態(tài)度生氣,說他過于跳脫,抓不住,實在難教。
于鳳飛便安慰,至少墨墨聽話許多。
徐懷岳責怪大兒子的激烈語氣發(fā)生改變,轉為無奈,說他問題更嚴重。大的那個我只怕路子走歪,小的這個你也曉得,路都不一定都走得上,又長了徐家人說不聽的性格,若是一意孤行,心不在此,力不能及,他未來路很難走。
空有想法有什么用,山雀再如何展翅,終究也飛不過紅隼。含在他嘴里的從不是金湯匙,而是一把火鉗子,燒得火紅燙進去,留下血肉模糊,他無法言語。
徐運墨回去把那幅畫撕了。他不甘心,始終認為自己的才能未被挖掘,從此之后如同苦行僧一般要求自己,舍棄所有閑暇時間,雷打不動地沉浸于訓練之中。他想要打破父親那句命運的批語,因此犧牲所有時間與享樂的正當機會,以求這種極致的獻祭能夠換取才能的垂青。
真正的天才無需如此。徐藏鋒不會講自己困在哪里,他總能將現(xiàn)實生活經營得非常好,用大把時間學游泳、打球,研究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。年少叛逆,他轉學西方美術,和朋友合辦雜志,跑出去做背包客。認識他們兩兄弟的都說,明明是哥哥,卻是弟弟顯得老成,十多歲就像個小老頭子一樣,把自己關在房間不肯出來。
徐藏鋒不是壞人,他照顧弟弟,每次開拓新方向都會邀請徐運墨加入,徐運墨一概不理。他很明白自己和徐藏鋒差在哪里。天才不能理解凡人的痛苦,就像徐藏鋒從來不懂為什么徐運墨要費勁巴拉做那些訓練,他困惑,這種東西有什么難畫的嗎。
那種本能,那種自己都無法察覺的高人一等,才最殘忍。
十八歲,徐藏鋒考上國美,讀了一年輟學,說學校教的東西老套,沒意思。這件事情把徐懷岳氣得半死,拎出雞毛撣子抽了他哥一頓。徐藏鋒二話不說,隔日就離家出走,足有兩年沒有音訊。
家里提到他,徐懷岳永遠嘆氣,隨后看著徐運墨說你千萬不能像你哥那樣。
別無他法,他只好咬緊牙關,后來奮力考上國美,轉而專修書法。那一年,徐運墨終于得到喘息,認為取得了階段性勝利,然而也是那年,徐藏鋒回來了。
他宣布要去歐洲學純藝,多個大學向他投來橄欖枝,給出全額獎學金,任君挑選——徐藏鋒連國內大學都沒讀完,如此輕松就能通過申請,在徐運墨看來是千斤重的美院錄取對他而言不過廢紙一張,可以輕易舍棄。
哥哥永遠擁有任性的資本。當初徐藏鋒輟學,徐懷岳氣得差點進醫(yī)院,似乎父親總對哥哥展現(xiàn)出憤怒的一面。因為徐藏鋒經常忤逆他,是那個“不聽話卻被偏愛”的小孩,又或許是由于徐藏鋒太像自己,徐懷岳忍不住會對他投放更多的感情。
而徐運墨是“聽話所以不用擔心”的那個。成長時期,徐懷岳習慣拿徐運墨來指責大兒子,說你為什么不能學弟弟那樣少點折騰,少惹我生氣。徐運墨因此明白,他是一枚中庸的硯臺,可以放在案頭,與枯燥的練字為伴,實用但無趣。而徐藏鋒是安置在匣中的珍品,稀有、危險,凡人難以駕馭。
去美院念書的幾年,徐運墨遠離家庭,頭一次有了自己的生活,他在那個時候意識到自己的性取向,察覺到的那一刻,并不恐懼,反而生出一種隱秘的優(yōu)越感——他是不同的。
身為同性戀者的自己突然變成了天才家庭中的少數(shù)份子。他獨自品嘗這種特別,此后留校深造,又排除萬難拿到教職資格,慢慢接受了這樣太平的日子。如果一輩子就這樣擱置于學術的象牙塔,并不是一件壞事,至少那都是他靠努力換取而來。
但老天卻從不偏愛庸才。
那些以為是通過自己得到的一切,到頭來不過是徐懷岳動用人際關系幫他鋪平的道路。苦心維持的最后一道墻塌了。得知真相當天,徐運墨辦公室東西也不要了,出學校打了輛車和司機說回上海。
生平第一次如此意氣用事,毫不顧忌后果。他必須向徐懷岳要求一個說法。那場驚天爭吵印刻在記憶中,如此清晰,回到家中的他與父親大吵一架,質問對方: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借你的蔭頭,就沒辦法留在那里,我能有現(xiàn)在的成績只因我姓徐?
頭一回見到徐運墨真實的情緒爆發(fā),徐懷岳感覺陌生。這不是他印象中性格孤僻卻循規(guī)蹈矩的弟弟。于鳳飛試圖勸架,徐運墨卻不領情,說媽你也這樣想,是吧?老是說我做得很好,好個屁,我什么都比不上哥,你們早放棄我了,從來不要求從我身上得到什么是因為對我根本沒有期望,不是嗎?
于鳳飛語塞,她難以反駁,從小到大她對徐運墨說的最多一句話是“你已經做得很好了”,如此蒼白無力,呵護溫室小花般怕他受到打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