座位后的空間甚至站了兩三排家長,每張臉都帶著期盼,有幾個還在偷偷用手機拍照。
他們知道了。
徐運墨捏緊手,摸到無名指的繭子,那是日復一日勤加苦練的證明,卻不是正確的——徐藏鋒那雙手就不會,修長筆直,永遠光滑。他總對自己說,阿弟,你干嘛這么用力,不對的啊,運筆是靠手腕的巧勁,你握得那么緊,難道不覺得重嗎?爸也講的,筆在手里,一定是越輕越好。
“請先出去,你們在這里會影響上課?!?/p>
徐運墨將后面站著的大人清走。家長依依不舍,不斷叮囑教室里的小孩認真聽老師講課,生怕錯過任何一個機會。
兩節(jié)書法課,一個小時,漫長過十世紀。等徐運墨再開門,蹲守在走廊上的家長一窩蜂擠進去,眼明手快撈出屬于自己的孩子,急切地推到徐運墨面前,說老師,您看看我家寶寶,幾歲幾歲開始拿筆,從色彩感知到天賦靈氣,都是出類拔萃,這個百里挑一,那個更是萬中無一,國畫或書法哪個都成,他和他和她和她特別想拜您為師!
講來講去,基本都是一套話,他們卻不嫌口干,反復說,反復論證,仿佛都堅信彼此之間,至少有一個可以打動眼前這張冷若冰霜的臉孔,如此誠心實意,禮佛者都要汗顏。
徐運墨始終不響,自顧自收拾墨碟和筆筒,洗完擦干,又挨個整理學生的毛氈。等結(jié)束,他只對身后那群跟得緊緊的尾巴說一句:你們認錯人了。
撇下人群,徐運墨去樓上辦公室。興趣班的負責人見到他,喜不自勝,說我正想下去找你呢徐老師。
對方拿出課表,一邊勾勾畫畫,一邊道:“寒假班的書法課已經(jīng)報滿了,家長實在太踴躍。剛才領(lǐng)導開會,一致認為要給你重開國畫課,弘揚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嘛。等到寒假結(jié)束,你的國畫、書法,每節(jié)都會加課時,好多家長催我們,熱情得不得了——誒徐老師,你現(xiàn)在空不空?我們來對對時間,以后你可能需要一周來三……不,四天,當然五天最好,你沒問題的話,我明天幫你過手續(xù)?!?/p>
徐運墨一言不發(fā),負責人還當他太過驚訝——他們也是?。〉弥⒌臅r候,個個瞠目結(jié)舌,直說完全看不出來,徐老師竟有如此家世背景,平常他教書,水平也不見得多出色,當真是人不可貌相。
對方只是覺得有趣,說:“你要早說你是徐老先生的兒子,我們興趣班連宣傳都不用做了,直接拿你當金字招牌不就行了?徐老師你也真是會藏,如果不是上周領(lǐng)導有個美協(xié)的朋友過來認出你,我們到現(xiàn)在還被你蒙在鼓里呢——”
“今天算是最后兩節(jié)課,之后我不會來了。”
負責人嘴唇微張,這一刻才是真正吃驚,驚到暫時失去語言能力,“啊?呃?哎?”
“本來我就是代課,走了也沒什么影響,麻煩你們另請高明?!?/p>
說完根本不給對方時間消化,負責人回過神,急得要命,追在他身后高喊,徐老師!徐老師!你這是什么意思?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,哪能那么突然,我搞不懂呀!
徐運墨一步都不敢停,出少年宮之后,他持續(xù)走,只要有路就往下走。他以為離開美院,離開家,離開姓氏大于一切的高塔,躲進名為辛愛路的巢穴,伏于地下,那些過往就不會再來糾纏。
是他過于天真。他姓徐,是徐懷岳的兒子,徐藏鋒的弟弟,唯獨不是徐運墨。
不是他自己。
烤子魚
老馬做中介,跑業(yè)務向來只跑半天。他是個起不了早的,出門就是中午,等忙完,已是七點,正趕上晚飯時間,肚子空,立即驅(qū)使小電驢開往辛愛路。
入冬后,天天推出幾道時令小菜。老馬光顧幾次,回回都是意猶未盡。他邊騎車邊盤算,午飯吃得油膩,晚上定要清爽一下腸胃,坐下先開瓶石庫門黃酒,舒舒服服咪一口,再來一道塌菜炒冬筍。這個季節(jié),霜打過的塌棵菜最是美味,放冬筍加豬油翻炒,淺燜兩分鐘,梗糯筍嫩,鮮美宜人,能在寒冬臘月來上這么一筷,真真是脫離苦海。
他越想越饞,只怕天天坐滿,沒位置給他享受。
開到辛愛路,停好車,老馬抬頭見飯店窗簾拉緊,咦一聲。他進到99號,剛推門,里面擲出不耐煩的聲音:“不開不開!今天做不了生意!”
怪了,老馬探頭探腦,“火氣那么大做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