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伯伯有些吃驚,他沒想到倪阿婆叫不出小謝名字,卻敢將鑰匙交給對方,悶了半晌,又問,然后呢?
他們一同上樓。老人住的單開間只有二十個平方不到,她日常節(jié)儉,私人物品極少,角落卻堆滿各式各樣的保健品與贈送的廉價洗頭膏,很多都未拆封。日常吃飯沒有臺面,只有一個塑料折疊桌,進去時,小桌支在床邊,上面擺個打開的餅干盒,四角生銹,應(yīng)該是走時匆匆,忘記合上。
小謝記起,倪阿婆守財,總把從各處搜到的鈔票藏進這個餅干盒子。
拿到手上,才發(fā)現(xiàn)餅干盒并非儲蓄罐,而是時間膠囊。里面存有一沓舊照,所有相片一絲不茍地按照年份排列,很難想象是記憶力衰退的老人可以做成的事情,但好幾張照片被摸到打卷,或許一天最清醒的兩三個小時,老太都孜孜不倦將所有力氣花在這一件事上面,一遍遍整理自己的過去。
相片歷史橫跨四十多年,早期只是一個梳羊角辮的少女,打扮樸素。到六零年往后,容貌日趨成熟,五官長開,顯得明媚許多。有一張最為惹眼,她穿大紅舞裙,脖上是那串珍珠項鏈,手執(zhí)麥克風高歌,身邊圍繞著各式面孔的奶油小生,神色透露愛慕。
這張照片打卷嚴重,想來是被反復摩挲,落款:贈予珊珊,二十五歲生辰快樂,攝于新界五月花。
或許是去找尋這張相片后的記憶?可新界遠在香港。他們翻過照片,背后有張紙片掉落。
徐運墨暫停,小謝有些扭捏地掏出那枚泛黃紙片,是張單程船票,上海港往廣州港。
王伯伯拍自己腦門,“糊涂!我該想到的,她最早就是這樣出去的呀。”
他回憶,五幾年遇緣邨掀起一波離滬熱潮,倪阿婆也是其中之一,她登船南下,離開時不過雙十年華,王伯伯還是孩童的年紀。等回來,她已近古稀,王伯伯也人到中年,相見不相識,試探叫出對方名字才敢相認。
老太早先還記得一些事情,總與他念叨自己在香江的光輝歲月,說只要她登臺,多少富家子弟擠進來開香檳,只為聽她唱一首說不出的快活。一個晚上賺的錢,抵得上做工半年,最奢侈的時候買珠寶首飾,進店就是橫掃,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過得這么好,又為什么想回來?懷念上海戶口?王伯伯開她玩笑,老太搖頭,說海嘯來了,風急浪高,將金銀鈔票全部卷到水里,半毛錢都找不到了。再回首,去時兩口箱子,返時同樣是這兩位戰(zhàn)友,中途那些光鮮恍若南柯一夢。
這些記憶隨著年紀上升逐步衰退。到近兩年,她腦中的橡皮擦開始加倍勤快地運作起來,幾乎很難完整講出一樁往事,只能記得零星一些片段,拉住人訴說時,總是前言不搭后語,聽來像編了個不入流的故事。
半夜去碼頭徘徊,或許只是潛意識一種執(zhí)念,希望穿梭回登船前,重溫所有輝煌時刻。
“有時她連我都不記得了,我想,總歸有一天,她可能會把自己都忘了,我也鼓勵她,多看看以前的照片,能想起多少是多少,沒辦法,她在遇緣邨一天,我就要照顧一天,這責任就像shi手搭面粉,想甩也甩不掉的。”
老頭子講完,喝掉杯中的溫開水。徐運墨停兩秒,面無表情將一個塑袋料放到桌上。
“她路上買了一盒,原本要上船吃,但想起你,就分了兩個出來——她叫不上名字,說是給‘誒誒’,應(yīng)該是你吧?!?/p>
小謝怔怔,想接不敢接,王伯伯一把奪過塑料袋,年輕人以為他又要訓斥自己,下意識低頭,卻見對方只是翻開袋子,取出兩個雙釀團放到他面前。
“人家送禮物給你,你不要,多沒禮貌,拿著?!?/p>
頭埋到xiong口,小謝鼻子發(fā)出很響的吸氣聲。等再抬起,他雙眼通紅,剝掉雙釀團包裝,塞進嘴里。在外面吹了一夜,糕點早已風干,他吃得很費力,卻最終全部咽下。
王伯伯看不得這景象,背過身抹臉,隨后回過頭,恢復往日的氣勢,說滾了滾了,算你今天運道好,人沒事,要再有下一次,看我不剝了你的皮掛到辛愛路的路牌上面。
他指向小謝,命令:“明天八點,準時來居委,聽到了沒有?!?/p>
小謝兩道眼淚又忍不住往下,他抬手擦掉,重重點頭。
哎,我這把老骨頭,總有一天被你們折磨散架!王伯伯起身,裹緊羽絨服,臨走不忘給夏天梁道謝,瞥到徐運墨,他眼神有些變化,想說什么又吞回去,嘆道,蠻好,總算舍得出門了。
送走最后一波,天天只剩他們兩人。徐運墨一聲不吭,還坐在那里扮演憂郁的假人模特。
夏天梁解下圍巾還給對方,問:“你餓不餓,要不要吃點東西?”
徐運墨沒拒絕,就當他默認了。夏天梁去后廚,冰箱還有剩余腌篤鮮,他原先準備帶回家隔天做泡飯,現(xiàn)在提前拿出來,多煮兩把細面。
等端出去,徐運墨低著頭,看什么看得格外認真。走近發(fā)現(xiàn),他正在研究窗外的辛愛路。冬天室內(nèi)外的溫差大,窗戶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,化成水滴流下,紋路曲折,連帶著街景也有些變形。
徐老師。夏天梁放下碗,對方回過神,表情不再那么冷淡,顯露幾分正常人勞累過后的疲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