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己還能去哪里?自己哪里都不能去。辛愛路是徐運墨的避風港灣,也是他的海上囚室。他就此留下,為99-1號取名澗松堂。郁郁澗底松,郁郁不得志,這一留就是五年。
夜更深了,徐運墨體會到初秋晚風的威力。他走出太遠,周圍景色輪番變化,此刻極度陌生,但生活每處都是相似的:晚市時間,路邊小炒店人進人出,熱火朝天地運轉著,白霧、香料的氣味以及喧囂聲連綿不斷。
想吃飯的時候,每個人總能找到去處。城市另一端,也有這樣一家店,好像還在亮著燈等他。
徐運墨回頭,重新開始走,這次是踏上歸途:他想起昨天剩下的菱角,夏天梁說好要給他煮粥。
清炒蝦仁
上樓時,徐運墨腳步虛浮。夏天梁摸他胳膊都是冷冰冰的,一進家門,立即將人推進浴室。
先洗個熱水澡,他要求,隨后回去翻出金銀花加水煮,又切兩個橙子。換季的天氣容易生病,徐運墨回來那副樣子,衣服單薄,外套都不見了,游魂一般不知道在外面徘徊多久。
還好最后回來了。夏天梁想起林至辛那通電話,估計徐運墨與家人吵架,飯還沒來得及吃就走了,于是開火重新煮熱菱角粥。他很想知道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事情讓徐運墨如此失魂落魄,卻不確定對方愿不愿意告訴自己。正思忖,身后覆上重量,他落進一個潮shi的懷抱。
徐運墨雙手勒住他,抱他抱得很緊,像在海上抓住一枚救生圈,生怕撒手就無人再來施救。
夏天梁感覺到痛,但他暫時忍住了,沒有出聲,直到徐運墨先松手——氣息不穩(wěn),有兩聲咳嗽。夏天梁扶他坐到桌旁,讓他先吃橙補充維c。
舀完粥,轉身見徐運墨手上拿著橙片也不吃,似乎正在發(fā)呆。夏天梁走到他身邊。徐老師?他喊,連續(xù)兩次徐運墨才抬頭看他,對方洗完澡皮膚泛紅,一張臉尤甚,劉海齊齊蕩在額前,視線卻是失焦的。
夏天梁怕他發(fā)燒,但摸額頭,暫時沒什么問題,正要收回手,徐運墨忽然拉住他的手臂,將夏天梁拽到面前靠到他身上。
仍在漂流,無法放走這枚救生圈,夏天梁輕輕拍他后背,自己早已習慣被他人依靠,只在心中想,小如意那頓晚飯必定相當辛苦。徐運墨如果不高興,多少要發(fā)點脾氣出來,然而這個晚上他十分安靜,躺下之后連翻身都很少。
夏天梁擔心他半夜突然發(fā)燒,沒敢走,窩在沙發(fā)上陪著,中途犯困,忍不住瞇了一會,半夢半醒之間聽見屋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,跟著聞到一股焦糊味。
他睜眼,見到徐運墨起了。黑暗之中,徐運墨坐在地板上,面前放個垃圾桶在燒什么,用的還是他收繳夏天梁戒煙的那枚打火機。
在家做這種事情也太危險,夏天梁立即清醒,到廚房抄起鍋蓋,沖過去將垃圾桶蓋上。
失去空氣,火很快熄滅;只剩殘屑飛舞。那是紙張的碎尸體,夏天梁這才發(fā)現(xiàn)徐運墨在燒自己的臨帖。
徐運墨練字對每張紙都很愛惜,一定寫完正面寫反面,直到寫不下為止。夏天梁忽而揪心,要移走垃圾桶,對方卻擋住他,說渾身骨頭疼,睡不著,不如起來做點事情。
那燒這個干什么?夏天梁怕他是不舒服導致神智錯亂。徐運墨卻很平靜,打開鍋蓋,重新點燃打火機。
“敬惜字紙。一個字寫成了,就會生出魂靈,有自己的生命,所以寫完字的紙哪怕是廢紙,也不能隨便扔了,過去有惜字塔可以收集,現(xiàn)代人用碎紙機,但我還是習慣燒掉。”
他將臨帖放進去,“這些字投胎在我筆下,太浪費了,只能燒成字灰送它們走?!?/p>
火舌無情吞噬紙張。藝術、書畫,這些東西離夏天梁的生活太遠,他實在聽不明白,也很難說出點什么名堂來安慰徐運墨,只隱約感覺那是徐運墨心中最深處的一些東西,可現(xiàn)在的自己觸摸不到,沒有這個途徑。
他寬慰的從來都是徐運墨的胃,他的食欲,唯有如實說:“我不懂,但字寫出來是給人看的,是不是有人看到,這個字就不算浪費?你記不記得之前給天天寫的那張內設雅座,自從貼在門口之后,很少再有客人走錯了。如果按你說的,字寫出來就是活著的,那么我想,這幾個字在天天的一生肯定過得很好?!?/p>
徐運墨停下動作,不響,夏天梁趁機滅掉火,“我也是瞎講,是不是很傻?”
半晌過后,徐運墨搖頭,“沒有,只是我以前從來沒這么想過?!?/p>
大概我頭腦比較簡單。夏天梁同他開個玩笑,跑去開窗,讓燒糊的味道散出去。回過身時,徐運墨坐著不動,靜謐得像座被遺忘的雕塑。
他走近他,彎腰抱住他。
下半夜,徐運墨睡得稍微安穩(wěn)一些,只時不時傳來幾聲咳嗽。夏天梁早晨被手機的震動鬧鐘弄醒,他輕手輕腳摸到床邊,想替徐運墨量個體溫,剛碰上,對方醒了。
“感覺怎么樣?”夏天梁問,將溫度計遞給他。
徐運墨說還行,身體沒什么力氣。夏天梁看有幾分熱度,開火重新煮了一鍋小米粥。徐運墨本來沒什么胃口,但夏天梁半哄半強迫,給他塞了小半碗下去,又拿出昨晚配好的藥片,備了一壺熱水放在床旁邊,囑咐徐運墨隔二十分鐘再服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