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天梁提回徐運墨家里,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掛做裝飾,但兩個煙花毛球做得都太蓬松,擠在一塊也會被彼此彈開,只好稍微分開些掛起來。
他坐著看了一會,摸出手機。八點半,群聊無人回復(fù),也無人點開紅包,只得自己這邊一串孤零零的對話框。
夏天梁拿出周奉春給的那瓶生理鹽水,脫掉衣服,摘下xiong口那枚釘環(huán),用棉簽沾shi。正準(zhǔn)備涂的時候,想想又放下了,將棉簽一折,扔進垃圾桶。
要是徐運墨回來得早,不如找他幫忙。
打定主意,夏天梁窩到沙發(fā)上看電視,隨便找了部兩小時的電影打發(fā)時間。看到十一點,字幕放完,什么劇情都沒記進去,等于白看,又嫌空調(diào)聲音太吵,和電視一并關(guān)了。
嘴里極度不舒服,他沒忍,開窗抽煙,蹲在陽臺上窺視整條弄堂。
瞞著徐運墨抽煙有段時間了,每次抽,總有些講不清的負罪感,隱隱又覺得被抓到也好,畢竟只要徐運墨足夠細心,大把蛛絲馬跡可供追查。
半包煙抽完,沒人經(jīng)過。遇緣邨的居民比想象中還要戀家,這種日子都早早回去,時不時聽見幾家耳背的老年人有意調(diào)響的電視聲音,衛(wèi)視的跨年晚會之類。
十一點半,剩余半包存貨也抽光了,身上都是味道。夏天梁回屋關(guān)掉燈,手機忽然亮了。他立即打開,不是任何人,手機運營商發(fā)來的月末余額提醒。
點開屏幕,群聊那邊仍是寂靜。
他關(guān)掉,翻出和徐運墨的聊天框,按下幾個字,又刪去。重新躺回沙發(fā),蜷起身體,肩胛頂?shù)娇繅|,新?lián)Q的釘子似乎也不適合,感覺有點痛。他背過手想碰,失敗了。
暫時維持這個不舒服的姿勢,他摸到臉上幾個小小的坑。這些年下來,傷口好得比想象中要慢一點。
慢慢移到耳朵上,他捏住耳骨,找出那枚凹下去的、小小的洞。這是第一個,十五歲生日打的。當(dāng)時和職高認識的一群兄弟去游藝廳玩到關(guān)門,誰也不想回家,圍著馬路花壇吞云吐霧,突然有人把煙頭往一株花苞上摁滅,提議,說今天是天梁生日,要不搞點特別的東西玩玩。
小商品街的地下層,進到黑黢黢的店鋪,他被兄弟們笑嘻嘻地按到座位上,眼睛也被蒙住了,說是看不見才算驚喜。一張臉被誰擺來擺去,好像是在挑選下手的地方,他緊張得要命,又不敢在這群兄弟面前露怯,只能不停摳著椅子邊緣。
那個椅子坐墊幾乎全部裂開了,露出彈簧海綿,摳到他指甲縫里全是碎屑。黑暗中,有個冰冰冷的東西揪住他耳朵擦了擦,他輕輕打個哆嗦,隨即一枚尖針抵上來。
有那么一兩秒的記憶就此失蹤,再反應(yīng)過來,耳廓發(fā)麻,他脊背震顫,渾身像是通了電流,某些無法紓解的焦躁化成液體,就那樣順著穿孔槍打出的洞流了出去。
他忽然覺得很安靜,抬手摸到耳骨,一根塑料耳棒直挺挺插在那里。神經(jīng)恢復(fù)作用,他感到了疼,伴隨那種毛孔張開淋漓盡致的暢快,哪怕只有一瞬間,也足以令人沉迷。
此后一發(fā)不可收拾,他開始頻繁光顧各類穿孔店。那個年代的小店都不太正規(guī),碰上手法差的技師,穿完經(jīng)常夜里腫得睡不著,包括無止盡的發(fā)炎和化膿,他統(tǒng)統(tǒng)忍住。周圍兄弟穿孔只為時髦,耳朵上有四五個了不起了,他卻愈打愈多,到后面臉上一套齊全,掛的釘環(huán)太多,走路像個反光板。旁人調(diào)侃,天梁出去都不用動手,用臉往對方身上甩,一撞一排窟窿。
眾人笑,他香煙咬在嘴里,也笑,說那我打頭陣啊,幫你們切西瓜。
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(jì),什么話都敢說。有次打架真切了瓜,不過是別人腦袋。幫人開瓢終有報應(yīng),老天真是很公平的,這個報應(yīng)沒直接落到他身上,卻比任何懲罰來得都要沉重。
后悔已然太晚。之后,又一些這樣那樣的事情過去,狐朋狗友散盡,臉上也差不多摘干凈了。進四季前,他恢復(fù)素面朝天的一張臉,唯一還有來往的小白相見到,驚訝說乖乖,重新做人,不做刺猬啦?
夏天梁說是啊,酒店對儀容儀表有要求,不端正一點怎么行。
小白相想起他以往的模樣,嘆氣,進社會是這樣的。
面上的摘下了,身上的摘不下,露出來的地方不方便,只能轉(zhuǎn)移到看不見的位置。
滴。十一點四十五分,設(shè)的第一個鬧鐘響了。
夏天梁將那瓶生理鹽水倒了。聽林至辛提過,徐運墨在tt的項目做得很好。對方談起這件事,用了意想不到來形容,說徐老師與頭次見面相比,改變了許多,和各類人接觸也不總是硬邦邦的,雖然有時講話還是那樣嘴上不饒人,但大家不覺得是件壞事,反倒說他這種性情還蠻可愛的。
是嗎?順利就好。夏天梁表面說得欣慰,心里想的卻是不同意思,有些陰暗,實在講不出口。他理應(yīng)真心實意為徐運墨感到高興,可就像剛抓到手里的風(fēng)箏線,還沒拉穩(wěn),空中的紙鳶突然乘風(fēng)而起,那條細線也嗖一下溜走,快到他幾乎來不及反應(yīng)。
徐運墨真的會在醒來的每個小時都想起他嗎?對方在磁縣那段時間,夏天梁經(jīng)常會想這件事。帶去的炒醬放的不是茭白,是香干。接徐運墨的車上,他多問了一句,徐運墨沒答對。
一口沒吃啊。
他不愿去深究背后的原因,反而有點討厭自己怎么就發(fā)現(xiàn)了,要是不知道就好了。當(dāng)他吃了,當(dāng)他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