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場附近云集了數(shù)不勝數(shù)的咖啡館和烤餅店,那里充溢著核桃油醇厚的味道,塵埃、煙氣,街頭廚師圍爐煮茶的味兒讓空氣變得又熱又香。在這里,梁旬易終于不再覺得自己是異鄉(xiāng)孤客,對于故土的回憶也在步移景異的觀光中一一浮現(xiàn)。在這姹紫嫣紅、概而廣之被稱作斯蘭州的暮色深處,有多少睽離之人遺落的歲月正等著被重新拾起!
高緒如推著輪椅,和梁旬易穿行在往來不絕的人流中間,一邊游逛一邊在攤位前駐足停留。博恩西物產(chǎn)豐富,應(yīng)季蔬菜成百上千,時鮮花卉色色俱全。剛聞過松子、花椒和谷物辛辣的香味,新鮮的黃瓜、檸檬氣息就撲鼻而來。他們買了些菜,準備回家做晚餐,路過賣花女的時候,獨屬于博恩西的花香促使梁旬易欣然解囊,買下了一大束香噴噴的各類雜花。
河邊的貨棧散發(fā)出海鮮和干貨的咸腥氣味,漁夫剛從船上卸貨,個頭碩大的斑節(jié)蝦在籮筐里活蹦亂跳。高緒如彎下腰在筐里挑揀,一邊笑著說:“你最喜歡吃的,回去我給你做?!?/p>
梁旬易有所觸動,心頭涌過一絲甜蜜,這樣恬淡如水的日常生活是他求之不得的。稱了重、付完錢后,兩人沿輕風(fēng)習(xí)習(xí)的河岸長堤走回停車的地方,絳紅的太陽已隱入公墓后面,籠罩停泊場的煙云變成了紫色,山岡上的教堂高峙于樓臺城郭之海。
到家時,鮮艷的晚霞燃亮了玻璃窗,在地板上投下一朵渾似篝火的光斑,煙蒙蒙的夜幕慢慢降落到了天窗上。高緒如洗干凈手,穿好圍裙,到廚房去整理食材。梁旬易把買來的花擱在五斗柜上,然后轉(zhuǎn)進廚房,見高緒如正站在流理臺前放水洗菜,便過去幫他掐起了豆莢:“為什么一定要回家自己做飯?在外面隨便找家餐館就能對付的?!?/p>
“你在酈鄞過生日那天說想嘗嘗我的手藝,我答應(yīng)了你的?!备呔w如回答,一面剝著水盆里的蝦,蝦頭的尖刺扎痛了他的手指,“好不容易只有我們兩個人,吃過晚飯再回克索羅吧?!?/p>
聽罷,梁旬易扭頭望著他笑了起來,把掐好的豆莢放進籃子,試探著問:“你不打算在這里過夜嗎?”
高緒如隱約聽出了他的話外之意,看著他的眼睛,似是心有靈犀地明白了對方的意思。梁旬易被他看得難為情了,就低下頭專注地擺弄起手里的菜心來,耳根和脖子都冒著淡淡的紅:“我喜歡你住的地方,也喜歡我們單獨在一起時的那種感覺。我想和你一起在那天窗下面睡一晚,就在那張床上,干什么都行。在故鄉(xiāng),在你身邊,讓我覺得自己更強壯、更完整了?!?/p>
他面帶微笑,彈去手上的水珠,輕輕刮了一下眉毛。梁旬易表露心跡的時候不大敢去看高緒如,又因為動了真情而忍不住眼眶發(fā)熱,浮出一絲薄淚,剝菜葉的動作也變得拘謹了許多。
“以前我住在這里,晚上回來也要自己下廚,我會在做菜的時候突然想起你。就是沒來由的,即興的,腦海中忽然間閃過一個念頭:現(xiàn)在的梁旬易在哪里呢?如果我和他沒有分開的話會怎樣呢?”高緒如把蝦沖洗干凈,瀝去多余的水,然后扶著臺邊停頓了一會兒,“但我想象不出來,因為我已經(jīng)想象不出你的樣子了。你在我印象中依舊是十多年前的容貌,還穿著那時的衣服,理著那時的頭發(fā),好像時間從未流逝,你也沒有老去。”
梁旬易全神貫注地投入到他的告白中來,高緒如又重溫了當(dāng)時的心境,悲情油然而生,忍不住把臉掉向一邊,抬手拭去眼淚。他回頭看看梁旬易,用含淚的雙眼沖他笑了笑,繼續(xù)忙手上的活:“我一開始答應(yīng)莊懷祿去做你的保鏢,只是想去見你一面,一面就好。因為那時候我以為你早已和別人成家立業(yè),我知道這很正常,畢竟你得到的消息是我已經(jīng)死了。只是只是我會一直想念你,工作時,休息時,在床上,在夢里,這種思念已經(jīng)成了習(xí)慣,就像我習(xí)慣用右手寫字一樣?!?/p>
高緒如沉靜的敘述讓梁旬易深切入骨地知道了他有多愛他,知道了他們之間年深日久的相思業(yè)已蛻變?yōu)橐环N靈魂上的病痛。
天黑盡前,高緒如把最后一盤菜端上桌,梁旬易擺好碗筷,兩人坐下來共進豐盛的晚餐,食物之美味令梁旬易驚嘆連連。香醇的紅酒早就打開醒過,滋味濃滑,和用橄欖油煎過的鮮蝦非常相配。高緒如推開半扇窗,清新的蘋末之風(fēng)涓涓入室,晚涼天氣好,明月甫登樓,這樣的氛圍是梁旬易在萊恩山上從未體會過的。
喝了酒后頭腦發(fā)暈,見時候還早,梁旬易提議去外頭散散步。高緒如推著他沿桃柳成蔭的河岸徐行,看對面的富家門第、煙酒水果店和理發(fā)店里華燈燦然。在不知多遠處的地方,佇立著一座古時候封建主居住的古堡,此時燈火敞亮,前來夜游的觀光客摩肩接踵。
他們在小公園里停下,梁旬易搭著欄桿,在高緒如攙扶下站起來,沿木棧道慢騰騰地挪步。橋堍下砌著黃石踏跺,要登階才能上橋,梁旬易走不上去,便在橋下靠著圍欄休息。橋洞上鑲著燈帶,倒映在波平如鏡的碧水中,如同嬋娟半露。高緒如攬著他的腰,指了指橋下半圓的拱券,說:“你還記得我們做河道護理員的事嗎?”
想了一會兒后,梁旬易搖搖頭:“我不記得了。”
“高中畢業(yè)的那個假期,我們一起去找了個河道護理員的工作,每天沿著這條河來回巡邏。”高緒如說,“有一次突然下暴雨,我們就到這座橋下來躲雨,在沒人的時候偷偷接吻?!?/p>
梁旬易半是甜蜜半是迷惘地望著那座橋,仿佛透過深色的河水看到了他們相愛的最初幾年。他恬然一笑,問:“是我先吻了你,還是你先吻了我?”
“我也記不清了,好像是我先主動的吧?!?/p>